2000年2月27日,昌耀先生与本文作者在病房合影。
3月23日,是昌耀先生辞世十九周年纪念日。光阴荏苒,日月如梭,19年转眼就过去了。19年中,我们身边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当我们一次次回望昌耀和他的诗歌时,依旧会慨然动容,依旧会被诗人穿越时空的强劲诗思和纯熟诗艺而深深打动……
今日,本报“江河源”副刊特辟专版,刊发我省作家肖黛、培福的文章,以及即将举行的“天佑德——诗与远方”昌耀经典诗歌朗诵会的部分感言,以此表达对昌耀先生的深切缅怀和崇高敬意!
我以为我们无法忘记昌耀先生,一个要紧的原因,并非完全是在他逝去的十九年中,他的诗品不断地吞吐在我们的唇齿喉管之间。我们曾经是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的同志、他的同事以及他的孩子,是他的青海的一部分,离他最近,亦于他最亲,我们早已经把他镌刻在了自己的内心,也是原因之一。他的诗在我们青海的厚土里生根发芽,拔节突长,高蹈出世,立地而顶天,夺世界之目。他是青海的光芒——向四面八方放射发送强烈的光线谓之光芒,于是,我们在一片金光倾泻中骄傲无比。也因此我们除了骄傲,还有两件事情必须尽力完成,一是真心学习昌耀先生的品行,二是细致研讨昌耀先生的诗品。
应该说,跟昌耀先生熟识的朋友,都知道他为人和善,也大都体会过他的品行中别样的谦恭,即使在他已经声名显赫的时候。他是诗中有奇观,平日里却无奇状,可谓诗贵而形不狂。他的谦恭更加多的是聚散在对朋友的态度上。他所惯有的那种总是揖让的神态和多少结巴点儿的言说,包含了和蔼与温情,形成了他对别人表示尊重的常态。或者是与昌耀先生结识较早,有一定的交情,我每每回忆与他相关的往事,心里总会不由地生出疼来。记得在要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前,我壮了胆子,请他作序,没想到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应允了。把样稿交给他的两天之后,他敲开了我家的门,脚还没迈进门就说:“你先看一看……要是觉得不行,我再重新写”。记得那一瞬间,我忘了请他进屋,忘了说声谢谢,忘得都不知道赶快从他手里接过那几张珍贵的纸张,只是觉到了极大的荣幸和极大的感动,呆呆杵立,基本上是手足无措的。他见状调侃道:“大热天的,能不能讨杯水喝啊”。水是端给他了,而他谈的全是有关于我的创作的问题,大约分三个部分,一是我的文稿本身,二是他写的“序”的用意,三是关于我在写作方面的未来发展。这一次谈话足有三个多小时,他主说,我主听,他说的慢,我听得真。其中有肯定、有分析、有批评,还有他对文学和音乐、摄影、绘画、雕塑等各种艺术现象的种种见解。到走的时候,他又突然折身回来说:“哦哦,没签日期”。他回到那个“序”的面前,捉了笔,规规正正地写道——1997年8月14日。那是一个我忘不了的日子,忘不了他的谆谆告诫,忘不了他的诲人不倦,也忘不了他对我的鼓励——“我初读你这篇《生与死时的雪》的散文,就已获得一种美的震颤:不在于对一件公案的暗示动人心魄,首先在于这是一件独立存在的艺术品。作家创作不同于记者撰写一条新闻稿或是法官笔下对案情的条陈。这篇文章触及到了罪恶,但那是冻结于水晶球中的制作,无妨用手去抚弄、欣赏,感受到的是因美而毁灭而俱来的心痛”。
自从昌耀先生作为一位朋友而不是大师,以小心翼翼的、无比诚恳的、一点儿也不居高临下的、甚至带着一点儿腼腆的口气,给我上了这堂结结实实的文学创作课以后,我才真正地体会和理解了什么是“谦以下士”。
谦恭最是富有功绩者之美德。这种美德表现在处事时,往往不把个人的意气置于刻薄的言辞中,令人少有尴尬和沮丧,同时,也常常耐心隐忍,只怕轻易就将自己的需求强做了他人的负担。昌耀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对于中国当代诗歌,他肯定是大功绩者,2000年1月,他获得了“首届中国诗人奖”1998至1999年年度诗人奖,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他的病房。那时那刻,这个为我们奉献了卓绝超然的诗行的人,却忽然间像一个孩子似的,低下了头,浅浅地笑,接着,小声小气地对我说:“好消息,是个好消息……不要告诉别人哦,我觉得这个奖很重要的”。这个奖的确重要得很,但是那会儿获奖人却病入膏肓,已然不可能去北京领奖,如是燎原兄在《昌耀评传》一书中所言:“一生中从来没有缺席过苦难和灾难的昌耀,却就偏偏缺席了这唯一在人民大会堂接受桂冠加冕的荣耀”。
当昌耀先生得知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韩作荣一行人等要专门从北京到西宁来为他在病榻旁颁奖时,他一边擦拭禁不住的泪颗子,一边念叨着“那怎么能行呐,那么远那么远的……”,还一边向狭小杂乱的病房扫视着说得打扫一下,说:“他们那么辛苦,来了坐哪儿呀……对了,得买些茶叶和矿泉水,再买些纸杯什么的……”。在场的作协领导表示,这些事情由公家办,他却坚决不依,说,“这里面有我……我的心意,有……我与他们的友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没有巴掌大的小布袋,用两只颤抖着的手,从瘦瘦的布袋子里扒拉出了一百六十元钱,交给作协领导。然后,又好像面带赧颜地对作协领导说:“还有一件重要事情……我……我没有手机,不方便得很,麻烦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西宁的具体温度,让他们多穿点衣服……谢谢了呵……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呐……谢谢 ……”。在我的感觉中,他说了的那些“谢谢”有无数多,仿佛连他的那个宽宽大大的病榻都快装不下。
那一个个场景像电影镜头一样,如下还是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
当然,儒学的“温良恭俭让”与屈子“宁溘死以流亡”的精神,在昌耀先生那里从不矛盾。这是他坚守在精神家园的大修炼的结果。对友人他从不自命不凡,对歹人、对恶疾、对不公、对阴暗、对流弊、对一切丑陋现象,他的回应毫不留情。他于精神世界的战场上决不委屈将就的信念,正是他准备在骨子里的一种对付艰难和孤寂的武器。我们拜读他的《高车》《河床》《巨灵》《慈航》《划呀,划呀,父亲们!》《大山的囚徒》《轨道》《眩惑》《天籁》《和鸣之象》《庄语》《长篇小说》《烘烤》《锚地》等等诗品,都会深刻感受到坚毅倔强,好如能触及字里行间四溅的铮铮铁骨之力。假如把它们剖解成为画面,一定是刀凿斧琢过的景象,仿佛可见到到尖峰顶立,巨柱森列,壁墙嵯峨,拱廊威仪,乃至于会听见充盈铸炼心灵的铿锵之声,强劲刚健, 像浩浩荡荡的交响乐曲,砥砺着黑暗,激昂在天宇之间。
且就昌耀先生的《头像》一诗说开去:
雕凿一个头。背景是远山。一条河。
雕凿胡须、眉骨、眼睛、腮帮子。
雕凿腮帮子上一道极富暗示的疤痕。
让额角绽出火花,
让一头蓬发霍霍响,
让残破的脸重新显示对称、均衡、和谐的韵味。
像开掘矿山。像疏浚运河。像修复古瓶。像追踪断层。
像打捞沉船。像勘查遗址。……让朦胧显示格局。
雕凿那思想,雕凿那深沉的慨叹。
雕凿那岁月栖身的窠巢。雕凿一个头。
背景是北方林区一棵老粗的树。树干上
一只啄木鸟。——不是鸟。是伐木者随意剁在树干上的一握 Boli斧
一个被雕凿的头。
现在且先剔除那牙槽里的残根,将凿子
凿进齿床,抡起木榔头,作一次爆破。握紧镊子,夹出那
一根蠕动的神经。
雕凿一部史论结合的专著。
雕凿物的傲慢。
雕凿一个战士的头。
一首短诗,拢共二十一行,昌耀先生写于1985年12月。
诗人以多舛的人生经历和深藏的忧患意识以及高端的审美意图,并将之熔融为一体,形就了诗的刀斧之大音希声的轰鸣。只有如此劲道的文字,在闯入人的心灵时,才能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我难以想象他究竟用了多大气力,完成了这上天入地式的“雕凿”。他精心雕凿的一个“战士的头”,统摄了那个时代、也可包括今天在内的“矿山”“运河”与“思想”“慨叹”中的生命迹象,包括了人的精神疼痛和物的疼痛之神秘。
一方面,我们可以把诗人当作雕凿者,宛如在探究着自己的内心,即,他以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身份劳动着,竭尽全部地对生命样式进行不懈的改造。他所表述的“极富暗示的疤痕”,无疑是沧桑岁月于人的外象的遗留。那种遗留显然不可磨灭,或为铺陈,或为警示,才使得这个战士的“额角绽出火花”和“一头蓬发霍霍响”,来得炙热,来得响亮。于是,在那张被明写了的“残破”的脸上,我们尝试到了“对称、均衡、和谐的韵味”的希望所在。
另外一方面,更可以把诗人视为被雕凿者:在曾经的哀伤和绝望中,他就是被开掘的矿山,被疏浚的运河,被修复的古瓶,被追踪的断层,被打捞的沉船,被勘查的遗址——他自己更是一个被命运“雕凿”着的人,宏大丰富而雄壮,一直就是一个“战士”式的堂皇英雄,值得经历百般锤磨。
旋律的美也是这首短诗的特点。它不是不同时值和不同急缓高低的堆存,而是由思想情感构成的乐章,具有贯穿始终的运动感。其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背景”,一是“远山”与“一条河”,一是“北方林区一棵老粗的树”,这是基础调式。随着推进伸展的节拍,词语的速度和力度渐地突显起来,一个战士脸庞上厚重的沧桑,或被活动于“背景”中,或被绾拢于“深沉的慨叹”里。“胡须、眉骨、眼睛、腮帮子”,都不因年陈日久而模糊粗陋,就像被放大了无数倍地巍然眼前。然后再到“牙槽里的残根”以及“一根蠕动的神经”的狭小细密处,都似能听到与世外喧闹根本相反的异音。至于“是伐木者随意剁在树干上的一握Boli斧”——这个英语单词有译义多种,在我的理解中,比较确切的应该是“秉着诚信的薄利的又是双赢的宗旨”,如此解义,我们就像听见了奇声异响,就可以将那“一握Boli斧”,视为“雕凿”者和被“雕凿”者的相应存有及相应辨识的象征,而“秉着诚信……”的意义,又使得此句在整个旋律的结构中变成了美好的交织镂错的和声。
我喜欢这首短诗,几乎倒背如流。每读一次,均有崭新的感念。零零散散的,也为此做过数千字的笔记。这大抵就是一种研读,尽管会肤浅。但是,经典的光芒将令人感到充满力量,感到亮亮堂堂,感到心尖子上的淋漓悦意,一定是幸事。
诚然,曾经有一些时候,我因昌耀先生的死而伤感深重,有一行文字从我的笔下流淌出来——“他活于那些日子和这些浸洗墨色的日子,岁岁有赫赫灾祸随从。此为又一个借口的悸动?交换病情危重似的悲哀后我们抱头痛哭。所以怀念老昌耀:投奔巨灵闪现的昨夜……”然而,在这纪念昌耀先生逝世十九周年之际,我再读《头像》一诗,忽又从悒郁沉重里跳脱,相信诗人不死。
作者:肖黛 来源:青海日报